名为一时兴起

【阴阳谋】风声

哺时已过,暮色降临。一众汉家将领陆续来到中军帐,三两人结伴讨论着,各自等候议事。目下联军已经把项羽重重合围,料想楚军给养日渐不足,奈何霸王骁勇善战,汉营尚未找到一决雌雄的好时机。

张良没有与将军们会谈,亦不曾加入刘邦与韩信的寒暄。他只身倚门而待,无所谓冬夜侵袭,似乎有意无意地望着天空中的云气。

“成信侯。”夏侯婴见状,上前建议道,“门边寒凉,莫如进帐为诸位将军指画几句,也好让大家心安不是?”

“有劳将军挂怀。”张良转身回礼,“陈护军方才去接彭将军,此时大抵该到了,等众人来齐,再议不迟。”

话音刚落,二人瞧见一抹灯火自远方赶来,便一同前去把彭越和陈平迎入帐中。

“喏,人都到齐了。”刘邦抬手示意四座安静,“却不知众位将军可曾议出破敌之法?”

“我方前线基本稳定,”彭越因故来迟,有意率先解释,“申时有一队楚军想要突围,但被我军截获,一问知是谋求运粮,楚军精锐反而与我们没有摩擦。”

“我方亦然。”英布旋即应和道,“既然楚军乏粮,纵然与之对垒,也是对方先顶不住。”

诚然楚军耗不起,可我汉军同样耗不起,甚至我方的补给线要更长。诸侯会盟已属不易,若是战事旷日持久,恐怕人心仍要离散,彭城之败不可重演。刘邦心中如是想,表面却不动声色,他看向汉家诸将,期待有人代他讲话。

瞥见韩信无意应答,曹参上前一步道:“还请诸位将军细察。如今正值隆冬,天干物燥。楚军乏粮,就有可能铤而走险、出兵截粮,亦或是铁心与我等鱼死网破,倘若楚营派轻骑暗地放火烧粮,众家盟军兵营相接,山中枯木极易点燃,一旦火起难免大乱,项羽反而有望重见生天。”

“这……”四座相顾无言。若是战事不可延宕,必然要设法攻取。奈何从合围楚营算起,联军所议之策俱已尝试。项羽毕竟长年领兵征战,驻营之处依托地利,不宜强攻。若是遣人离间,耗时较长自不必说,充其量也只能分解片毫士卒,难伤根本。

帐中一时冷寂,唯听窗外风声鼓噪,震得群山落叶萧萧肃肃。

“天兵已至,汉王无忧矣!”张良这才讲出第一句话。

外军如英布、彭越等人,闻言不禁面面相觑,汉家众人虽则知晓张良平日作风,此番却也摸不着头脑。

陈平事先不知张良今夜有计可献,但他察觉到那人总在有意无意地望天观星,倘若突发此言,必是天时有利。

“先生的意思,”韩信忽然接了话,“莫非是要用风?”毕竟,若说方才有何变化,就只有起风一事。

四座闻言,有人惊讶,有人嗤笑。惊的是风势无凭无据如何利用,笑的是顺风纵火只能把自家烧得干净。

“然也。”张良做此首肯,帐中议论之声渐次迭起。

“閤閤然,角声之风也!”陈平侧耳细听,忽然朗声说道。但见四下不明就里,他又向前一步,拱手解释:“诸君容禀,声分五音,宫商角徵羽。此风清越如笛,若齿牙噬嗑,当属角声。目下风声强劲,若千人呼啸;风声急促,则如鸣雉啁啾;风声徐进,又似群氓哀歌。”

“诚如是。”夏侯婴点头道,“然而入冬风声不过如此,纵是今夜骤起又有何妨?成信侯既说是天降神兵,却不知神在何处?莫非能把楚营的帐子都掀飞不成!”

“太仆夸张了。”张良刚刚一应,就有人闻言发笑,权当张良是灵光一现,能否实施另需分说。

张良见状,倒也不恼:“只有风声怕还不够,烦劳众位将军回营点出军中楚人,于山岗顺风之处高唱楚歌。”

“君侯若是忌惮楚人……”樊哙故意把质疑讲得轻快,“倒也不必让我方楚人出去喝西北风?”

“张良岂敢。”他从容还礼,“庄子有言,《诗》以道志,《书》以道事,《礼》以道行,《乐》以道和,《易》以道阴阳,《春秋》以道名分。凡此六经要义,怕是陆生随生更为清楚。”

“先生过谦了。”陆贾代为回应,“先师孔子亦曾问礼于老子,素闻先生学礼淮阳,还请不吝赐教。”

“不敢,但战机不容疏失,良斗胆概括几句。”他徐徐踱至中央,“先贤分人以礼,合人以乐。礼者,用于廓清君臣、父子、长幼之序,各安其份则天下太平,不同人群是以有所区分。乐者反之,上至天子下迄百姓,闻雅乐,则知庄严肃穆,闻国风,则兴喜怒哀乐,人群于此合为一体,无有差别。孔夫子说礼道乐,用心在兹。”

机不容失,此时应该速速说服在座将帅。陈平知晓张良虽无促狭之色,心中却是焦急,当即走出行列与那人并肩,替他继续道:“而今风声凄怆,如泣如诉,岂非天予之时!倘若以楚歌引导,则能触动楚营之心。天寒地冻士卒苦战,可战事终局遥遥无期,何人不会心生退意?倘若楚军溃散,项羽身边不过亲信而已,我方上万之众,必能擒之。”

“诚哉斯言!”张良应和道,“若能在明处阵列楚人纵声高歌,在暗处收拢包围,擒拿逃窜之人。倘若项羽军中有变,则合并攻之。目下别无他法,唱歌亦无损失,何妨一试?”

“甚好!便请韩元帅依计调兵吧。”汉王在座上答道。

“随生,”收拾停当正欲出发,陆贾忽然叫住那人,“足下怎观君侯之论?”他没有言明是哪一位,不过,二人之间似乎没有差别。

“礼云,乐云,把脉精当。”随何带上门,快步赶着前人。

“可是,”陆贾驻足回望,“夫子言乐,用以合人,君侯用乐,却为弑人。”

随何拍了一下陆贾的肩膀,示意边走边讲:“这倒是。夫子随乐论道,陶冶性情。君侯凭乐攻心,催人肝肠。——倒行逆施,此之谓邪?”他压低了声音。

“非也。”清朗之声从身后传来,竟是手持玉箫的陈护军。他迎上前来,分明听见对谈,却没有恼怒之色:“以乐对敌,不失和气。试想,以杀止杀,难免血流漂杵,以乐退之,敌手亦不失性命,何乐而不为?”

“诺。”二人躬身附议。

“二位快快免礼,”陈平赶忙谦让,又宽慰道,“吾观汉营之上,云若旌旗,前赤后白,是战胜之象。你我须要赶上前去相助,且行,且行吧!”

而那等候之人,恰似停居云下,山风习习,麑裘胜雪。月光自天幕垂降下土,照临东山。

 

——终——

 

其实我在思考“礼”“乐”的关系,结合“四面楚歌”发现这个做法好微妙。它并不消解自己,很多人在一起唱歌往往慷慨激昂,切身感到自己与集体同在;但是挫伤敌人的心性,既让楚人觉得背井离乡,也让项羽忧虑大家为何在战时有心思唱歌。这在某种程度上抓住了“乐”的根基,还挺有文化。至于“礼”该如何解,仍需留给下次。

儒家的“乐”是一种感化方式,“四面楚歌”则是它的反向运用,恰似反手一刀,柔和之下是杀气。就像坎卦代表智慧一样,外层都是阴爻,内里却是阳爻。所以我在文中将之归给张良,因为他曾反问“今陛下能散府库以赐贫穷乎”,替儒家抛出了对方本该关怀的问题。军旅智计难免不仁,他这种对生民的温柔就让人招架不了。

也不乏有声音质疑“四面楚歌”,比如汉军怎么唱歌才能让楚军听清云云。所以我必须借助兵阴阳,但文中的依据出自五音风动占,是否符合汉初的情况我没有时间确定。要义在于,的确有古人认为云气风向可以成势,假如当时的人有此判断,我想观念上的意义要更大,重点是攻心。

至于张良是否通晓兵阴阳,不好说。《太公》分《谋》《言》《兵》三书,我尚未通读。不过上兵伐谋,兵权谋与兵形势的重要性都排在兵阴阳之前,《太公兵法》也基本是归于兵权谋的。有意思的是,《艺文志》的“兵阴阳”部分甚至收录了《孟子》,尽管相关内容已经失传,却显示出大争之世的诸子恐怕不得不谈兵。

以上。欢迎与我聊天哈哈哈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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