陈平随张良一道往新住处去,却见二人所居恰巧毗邻,心中正有忐忑,便听得张良唤他一起烫碗热酒歇息。
“多谢成信侯,请。”他躬身承让,随那人进了小屋。
汉军在荥阳并未占人房舍,中军所用之地无非是秦吏当时的府邸与城防。瓦房虽然狭小简陋,但总归好过扎营露宿,陈平暗叹一声时艰,帮着张良点燃了些薪柴。
“多温些也无妨,免得护军才从前线归来,又让人一番说辞寒了心。”张良的瓦罐里总共没有多少酒,却全部倾进了小鼎中,他见陈平要开口推辞,反而抢先说道。
陈平听了蓦然一笑:“想来今日是陈平在厅堂滔滔不绝,哪里来的寒心一说?倒是成信侯相邀前来,更令人心中惴惴。”
“会吗?”张良笑得温和,抬手请陈平先行落座,“护军所言有理有据,营中上下无不信服,又何必紧张呢。”
你猜营中有几人能接得住你现在的眼神。陈平心道不妙,表面却只是不动声色地点破:“君侯既然追着此事不放,还请指教陈平何处不妥。”
“无他。”阳光尚好,张良抬手将窗户又敞开了几分,轻描淡写道:“只是汉王并未提及受金一事。”护军又从何处知晓汉营动向?他没有当真问出这句,想来陈平听得明白此中逻辑。
“是,的确没有。”陈平微微颔首,“但陈平归汉不久,料想举止还算得体,倘若有一事能为人嚼舌,恐怕是这件。”
“嗯。”张良闻言点头应承,并未接话。然而陈平抬起头来却盯着他不放,眉宇之间仍旧无辜,怕是依旧要问那句“有何不妥”。
张良回眸与那人对视,竟同样染上几分无辜神色,仿佛是陈平在逼问他一般,倏忽低眉一笑:“护军裸身归汉足见一腔赤诚,任是何人想来,都不会刻薄非议。只是护军自己也说了,金俱在。”
既然没有花销,又为何受金。更何况从投汉到现在,陈平一路随军东进西撤,这笔钱财纵然存在,恐怕也不多,何必点出这等小事?倘若再考虑到……
想到关节所在,陈平心下一凛,察觉自己已然停顿片刻,而张良应是在厅堂之上就听出了种种欠妥,但时间已经不容延宕,他只好先应付道:“假如君侯锱铢必较,陈平想方设法,也要把缺漏补足。”——不对。如此应答,就是跟着张良的思路在讲话了。
他抬眼,果然看见设想中的表情,以及那句必然的问话:“既然护军清楚记得金额几多,恐怕也忘不了赠金之人吧。”
“如此一来。”陈平整袖正坐,“在下只好认罪了。”
怎么聊好好的不好好聊了?张良挑眉一望。
“无他。”陈平也仿照对方的口吻,“倘若君侯已经认定了汉营之中有魏人细作,并且他们在楚汉之间扰动战局,那么,无论陈平何等善辩,都是讲不清楚的。”
“所以我一早就说,酒还是多烫些的好。”他拢袖为陈平斟酒,热气蒸腾,扰得二人的眉目一时间都不甚分明。
陈平捧着杯盏,阳光洒在醇酒之上,理应见得碗底一派澄澈。他只微微致谢,不曾接话。
“挂印封金与盗嫂受金,一前一后反差太大。莫非楚营都是高士贤良,而汉营通盘藏污纳垢不成?”张良顾自调笑,奉盏去碰陈平的杯杓。
“不敢。”他赶忙倾身,“战事纷乱,保全性命足矣,钱财加身反遭其殃。”陈平讲得恭敬,也不曾去看对方。
“我是为此抱憾。”张良顺势抓住了那人的手腕,“究竟是何等乱世,能让有为青年甘于藏拙,甚至不惜自污?”
陈平心下触动,盏中佳酿确有情谊。然而话到此处他仍然不敢松懈——张良此刻只不过是给了自己台阶,而没有从根本上动摇他方才的判断。
因为那判断是真的。
“今日廷前问对,众人恐怕都认为陈平已经过关,孰料真正的关卡,在君侯这里。”陈平微微起身,反客为主地先敬张良。
他同样起身相迎:“护军高看了,张良不过闲散之人,总不至于替汉王决断大事。”
“君侯,”陈平的杯盏又低了一低,“当今韩王比之君侯,仍是晚辈。若不是君侯应允,汉王恐难愿意相见,陈平便是‘战死前线’亦未可知,怎能有目下说话的机会?”
张良眉目含笑与之碰杯,待他放下一副广袖,忽然对陈平道:“终有一天,你会超过我。”
陈平闻言当即收拢衣袂,叠掌平举在胸前叩首上去:“成信侯过谦了。”
“非也,我实话实说。”那人的声音从头顶传来。
“那请君侯讲出这句话的前提。”陈平俯首道,“在这里,前提比结果重要。”
“有意思。”张良双手捧住陈平的掌心,请他起身,却没有听从对方的建议,转言道,“想当初,唯有足下看出我留有一路韩兵随汉王入蜀,此等见识已属难得。更兼此次项羽有意诛杀定殷将吏,足下却能从容而退,岂非贤才?”
他果然看到了这一点。陈平起身斟酒,对着杯杓答话:“项羽下令之前,魏地同乡探听到消息就从速传递给了我,否则陈平如何走脱。”
他看见张良的杯中倒影,正望着自己发笑,于是也跟着一哂:“是,汉营中人期待的暗线确实存在,可断不至于扰动是非。成信侯身在汉营,竟知挂印封金之事,亦不寻常。”
既然承认事实已经避无可避,就无妨也把对方的情况抖上台面。
“我姑且一猜,侥幸言中而已。”张良推让陈平坐下,语含狡黠。
也是,前线得胜必有封赏,而陈平归汉却身无分文,银钱去向怎会难猜……莫非这下真被张良套走了实情?
陈平面不改色,反倒露出几分委屈:“是啊,可若要依着那些人的意思,我把这些财物散归‘线人’岂不更好?大家得了好处,我不仅全身而退,还能赚得人缘。如此,这条线索才是‘再用不难’。”
“确是一个可用之法。”张良微微点头,“但这样会让项羽更加嫉恨魏人,反而弄巧成拙,无异于自绝后路。”
陈平闻言一怔,只因这话里有两层意思:其一,留在楚营的魏人可以一用;其二,活动能否施之有效,仍要看项羽的态度。
“毕竟项羽多少有些在意虚名,”张良把陈平的表情看在眼里,却并未停下讲话,“倘若我是足下,定会托付传话人说,陈平闻听殷地失守,自觉有愧于君,特将印信赏钱如数奉还,出征有罪,罪在将帅,乞请王上饶恕魏人,陈平愿抱骸骨归乡,从此不涉沙场。”
“知我者,子房也!”陈平连连点头,“倘若能保得魏人性命,不比分钱来得实在?况且项羽的本意是杀我,只要他能被这种义气冲昏片刻,事情就有可能转圜。”
“所以,护军要履行诺言,在汉家,不可再领兵上战场了。”张良借机自酌一杯。
陈平本是笑脸相陪,但热酒入喉,却让他想起另一件事:“伐殷?如此说来……彼时殷王莫非是诈降,非要反戈一击,把陈平逼出楚营不可?”
凉风习习,张良的衣袂随之鼓荡:“倘若真切地打一仗,互折兵卒不说,假如汉家取胜,未必能捉得到你陈都尉,还让你在军中失了面子,在楚是败将,在汉是弃卒,以后怎好在魏人中间活动?”
话音刚落,陈平只觉寒毛乍起:“成信侯,你切莫说是从鸿门一见,你……我……”他的手在二人中间比划几下,见张良因之点头,就不再解释。
“陈君在魏咎那里做到太仆,马政诸务,总归是知晓的吧。”那魏地讯息流变自不必说。张良清浅一句,只为提醒陈平自己显然关注过这件事。
“那当时临济被围……”陈平不禁问道。
“我在中原。”张良旋即承认,“只是当时宁陵并未向横阳求援,这是对的,那种局面救不了,反而有可能同归于尽。”
宁陵、横阳,恰是魏咎与韩成更早的封号。张良不曾揭开陈年往事,却也提示陈平,有些事情可能早已为人尽收眼底。
“难道时机允许,此二人还会合兵么?”陈平略一思忖,微微摇头。
张良目光游离,闻言只是笑,直到陈平认真地看向他。“没有,我忽然在想,”他岔开了话题,“倘若依着魏国旧制,而护军是个货真价实的太仆,那我怕是要费一番脑筋。”
“怎么?”陈平跟着打趣,“眼前的陈平就不值得花几分心思啦。”
我难道不是已经得到了吗。张良如是想着,但不曾驳那人的面子:“能请护军前来小酌,岂非辛苦?”
“成信侯神通广大,何须陈平效劳?”陈平不依不饶,“有郑昌、申阳之事在前,陈平岂会不知韩家复仇兵不血刃?我还是那个观点,汉家介怀的诸种可能,若非君侯不以为意,陈平怕是讨不来这碗酒吃。”
“有些棋子已经落在明处,就不宜再引人注目了。”张良随意倚靠在榻边,“所以我也是那个观点,你终将超过我。”
但前提究竟是什么呢?他不语,只听得屋内小炉鼎沸。
——终——
嘘,莫要跟着张子房的思路走呀。
不拖到除夕再发了,给大家拜个早年!ww